宿陵一夜睡到天明。似乎在酒精的作用下, 意識會更遲緩，連夢都來不及做。

他赤腳踩在地板上，地面冷冰冰的, 和窗外樹葉上的露水一樣。

腕上紅了一圈, 或許是碰到什麽了。

蕭淮硯的房門開著, 樓下有人在說話。

經過了一夜,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。只剩下了一個不自覺的家夥。

“……解除契約？”希子都差點沒從沙發上跳起來，意識到音量太大後，立刻捂住了嘴, “開什麽玩笑, 說好了這是終身制，哪兒能說解除就解除。”

蕭淮硯說：“我是說如果, 存在一種選擇。”

希子都連連擺手, 雙腿在半空中一陣狂踢：“不可能，我才不要雲清離開我！！！”

雲清正在庭院裏發呆，背對著二人。

希子都嘟囔道：“再說了, 要是沒有我, 雲清怎麽辦啊。她一個人可憐兮兮的，又沒有地方去，被別人欺負怎麽辦。”

“如果她自己想離開呢？”蕭淮硯低了低聲音。

宿陵站在樓梯口，這個角度看不見他的神情, 但總覺得他不是在問雲清。

希子都一聽, 立刻不幹了, 開始翻滾耍潑：“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管！雲清哪兒也不能去, 她要和我結婚！結婚！！！”

他舉起手的時候, 袖子往下一落，露出了青紫的印子。

蕭淮硯這時才註意到：“被你爸打了？”

“怎麽可能, 說這些。”希子都拉好了衣袖，把痕跡遮得嚴嚴實實。

他怕雲清轉過身看見，悄咪咪地發牢騷：“你都不知道，我一回家他們就讓我去相親。天啊，現在還有這種老古板家庭？我當然，要維護自己的尊嚴。”

“看不出你還挺硬氣的。”。

“那必須的。我認為《人形兵器保護條例》勢在必行，雲清必須在立法上成為一個獨立的人，不然對那幫老家夥來說就是我有病。我差點被送醫院了！電擊療法！早知道就不考什麽軍校了——”

蕭淮硯喝了口茶，不緊不慢：“現在退出也來得及，星聯學院下個月才開學。”

希子都置若罔聞：“噢我的上帝，宇宙之神保佑我——等等，老大，你問這個幹什麽，宿陵和你鬧分手了？”

蕭淮硯差點嗆著，警告道：“……別亂說。我和宿陵，還不是那種關系。”

豐田星的記者亂寫也就罷了，要是傳出去被人拿來做文章，就會直接把宿陵推到風口浪尖。

現在這個時候，什麽事情都不能發生。

希子都瞇起眼睛，一臉懷疑：“嘖嘖嘖，你這就過分了！憑我們小時候打架的交情，你連實話都不肯說？我可都看見了！”

“什麽實話？”輪到蕭淮硯皺眉了。

希子都暗搓搓地壓低了聲音，提醒道：“就那天晚上。”

蕭淮硯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：“哪天？”

“快到二月末的時候啊，你別抵賴。我親眼看見你把宿陵按在車上親，還在車上刻字呢。暴風雪鏡子上那個‘陵’就是證物！哎哎哎，我還沒說完呢，以沫姐知道這事兒嗎，她同意嗎？自由艦同意嗎？你這就不夠意思了——”

“砰”一聲響，閉門謝客。

蕭淮硯臉色極差，跟在哪個礦星挖過煤似的。

暴風雪上刻著的字跡仍然清晰可見。

難怪。

……字那麽醜。

他早該猜到的，這麽惡劣的事情怎麽會是宿陵做的。

宿陵光著腳下了樓，感覺室內的氣壓極低。他打開了窗子，早已虎視眈眈的橘貓帶著兩個崽一溜煙兒躥了進來。

宿陵蹲在旁邊餵了點食，扭過頭發現蕭淮硯在一言不發地煎雞蛋。

今早的煎蛋和面包都有點焦，是火候過大的緣故。

牛奶早就喝完了，還沒來得及補充，只有薄荷檸檬水將就一下。

……只不過杯子邊緣掛著足足半顆檸檬。

宿陵嗅了嗅，眉頭微皺地放開了杯子。

蕭淮硯沈默地看著他進食，額前略長的頭發有些遮眼睛。原本漆黑的發色在日光下顯得有些淺了，不，是明顯更靠近瞳孔的顏色，顯得宿陵的皮膚更加蒼白透明。

那雙沈靜純粹的眼睛一擡，像是在問他怎麽不吃。

大清早一肚子氣就跟氣球被針紮了似的，忽然洩了。

“那個拉普拉斯體，”蕭淮硯清了清嗓子，“早上發生了一點變化。”

漆黑的立方體邊緣反射著一圈幽光。中心位置浮現出了一個小圓圈。

宿陵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。

圓圈如漣漪般散開。那個戴著禮帽的魔術師蕭時越敬了個禮。但這次虛擬小人不再說話了。

另一個金發女郎站在魔術師身旁，二人拉開了一段距離。

外接的閱讀器上，黑色的斷點構成了一半輪廓，像是某種機器。

拉普拉斯體的提示到此為止。

蕭淮硯敲了敲立方體，像什麽假冒偽劣的東西——哪兒有說話說一半的。

“反的。”宿陵說。

“什麽？”

“這臺機器和科學部用來進行契約的那一臺是反的。”

宿陵記得在那個白色的艙室裏，那臺可怕的冰冷儀器的每一個細節，從穹頂的材質到機械臂的刀鋒。

閱讀器雖然沒能顯示完全，但他仍然立刻反應了過來。

蕭淮硯拍下了那一半的輪廓，從紐扣終端調出了一些加密資料：“科學部的那臺機器是從帝國時期的科學局拿到的，或許做過一些小改動，但本質上是一種捕捉了弦波振動頻率的大型儀器。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，才能把契約嵌入意識。”

那麽相反的圖示也意味著相反的契約，即析出，解除。

“……開什麽玩笑。”

不僅圖例是抽象的，還完全找不到材料——多半都是科學部加密的納米技術，說不定還有輻射性。

而且，相反是什麽意思？

“科學部是沒有相關記錄的，除非能找到一些帝國科學局的原始資料，但這些東西沒什麽人研究——你怎麽了？”

蕭淮硯將視線從全息屏幕上挪開了，宿陵的眸色平淡，羽睫微動。

他思索了很久，聲音如往常一樣淡淡的：“你想解除契約嗎？”

蕭淮硯一怔。

……他當然不想。

他想讓宿陵留下。

好像他可以付出很多來達成這個願望。

可是他偏偏又清楚地知道，除了那個契約規定的部分，眼前的人並不屬於他。

在X92的海底，遠方星海近在咫尺時，他看見過宿陵的失落失望。

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，那本不應該出現在宿陵的臉上。

“……未來發生過什麽嗎？”蕭淮硯忽然問道。

宿陵沒想到他會這麽問，思考了片刻，只說：“和現在不同。拉普拉斯體並不存在。”

“照這麽說，那家夥應該沒有解除契約吧？”

“沒有。”

蕭淮硯無所謂地挑眉，聲音輕快了一些：“我不知道那個十二年後的‘我’跟你說過些什麽，但在這一點上，我跟他不一樣。”

他收斂了漫不經心，認認真真地看著宿陵：“這是你的決定。”

“宿陵，你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。”

這句話徘徊在宿陵的耳邊，一直到傍晚時，蕭淮硯訂的許多個大紙箱被搬入了屋內。

除了大部分是機器零件，竟然還有幾箱酒。

“昨晚那家夥沒有出現，”蕭淮硯撬開了一瓶威士忌，滿不在乎，“證明喝酒可以有效防止他肆意妄為。”

他皺眉時屏住呼吸，猛灌了一口。

直到淩晨兩點，樓下的燈都還亮著。

星元2508年。

蕭淮硯從蟲巢裏摔了出來。

他渾身是血，摔在了結冰的湖面。隔著薄薄的一層衣物，凍得手腳僵硬，動彈不得。

黑色的圓圈在半空中消失了，幾截觸角砸了下來，狠狠撞上了冰層。

幽深的眸子裏，昏沈的意識和清明相互撕扯。

他好不容易才擡起手，順著摸到了褲兜。深色的粘液裝滿了密封容器。

那張分不清五官的臉上浮現出了稍顯滿足的笑容。

清泠泠的聲音從身下傳出，緊接著，冰面從他的位置出現了無數裂縫。

“……不。”他勉強擠出了一個音節。

腥甜從喉嚨冒出，淹沒了口腔。

視野裏一片模糊，只有白色。無盡的白色。遠處或許還有一些被冰雪覆蓋的仿生人。

這是一顆無人星。不具備任何救援條件。

他手臂稍擡，想找到牽引繩，但就在這一刻，結冰的湖面四分五裂，毫不留情地讓他緩緩沈了下去。

刺骨的寒意鉆入鼻腔，並未抵消殘留的燒灼感，而是一起折磨著每一根神經。窒息感洶湧而來，淹沒了他。

就在意識退去的最後一刻，他仍然握緊了那只玻璃容器。

……要是能再見他一面，就好了。

他還沒有來得及和宿陵說再見。

過去是，現在也是。

對不起。他想。

他還是沒能改變這一切。

湖底深處，一個長方體從不遠處加速而來，伸出了機械臂，在觸底之前撈住了那個人影。

水面卷起漣漪，冒出了頭。

“報告，報告，請求支援。緊急，請回覆。”機械音響在空曠的雪原上。

通訊臺對面顯然納悶兒了：“你誰啊？”

“一個不知名的家政機器人，舊星朝聞城九章路128號工廠，生產編號SY2439-0601-MILKTEA。”

活潑的機械音答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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